关于三线的记忆——一个时代的缩影(下)
小的时候,对这个地方完全没有概念。大了之后,开始知道“三线”。新结识朋友,免不了寒暄几句,你是哪儿的人呐?通常,我都很有经验地回答:如果问的是祖籍,我算上海人;但是我生在上海,长在贵州,后来随父母到了深圳。一般人都饶有兴致,追问,你是上海人怎么去了深圳呀?我只能答:因为父母亲支援三线建设,去了贵州。如果仍不依不饶,三线是什么?我一般都笑而不答。
实际上,关于三线,我所知甚少。讲述三线的书和影视作品都极度匮乏。三线像是一段被人忘却的历史,慢慢从人们的记忆中淡忘。缺少正面的认识,我很长一段时间觉得自己在山沟里长大,是一个很没面子的事情。我只和有着同样背景的朋友聊,因为他们理解那种生活,以及父辈们那种时代的选择与被选择;我从来不试图解释,面对不了解那段历史的人,我选择沉默。
父亲毕业于哈军工大学。这个历史上赫赫有名的学校早在60年代由于一系列的政治变故已经不复存在了。关于那个学校的历史也是扑朔迷离。三线建设本身也是一个超级国家机密,在20世纪80年代以前,“是不见于报端的”。三线建设选址紧遵“靠山、分散、隐蔽”的方针,不是在深山旮旯里,就是在无人荒漠中。总之就是交通不便的地方,越是偏远越有利。我记得873厂区有一条长长的很宽敞的防空洞,往里走不足200米,就漆黑不见五指了,所以鲜有人知防空洞究竟有多长,通往何处。和平年代作为备战的设施,到最后也没能派上用场,成了吹晾面条的最佳场所。四周的山上也有很多洞,搞不清楚究竟是人工挖的洞,还是天然形成的溶洞。我就在这一系列扑朔的大环境中长大。
所有一切都有规律地重复着,并迂回向前;直到有一天,父亲出差从广州带回来的“波鞋”、“益力多”和方便面,还是令这个闭塞的空间掀起了不小的波澜,即便父亲85年去美国出差引发的震动也不及这个讯息。这个讯息有些象征意义,转折差不多也在那个时候,改革开放的大潮终于波及了位于边远山区的一个三线企业,一个主要做半导体极管的电子厂,一个曾经以生产出二极管三极管被应用于长征x号上天卫星为全厂荣耀的电子厂。
90年代初开始有新的动向。听大人们说整个厂将整体搬迁到贵阳市一个新地方。(即电影《青红》的故事发生地,今贵阳市乌当区新添寨)陆陆续续的,开始有人举家搬离这个山坳。一批人先行进驻新址,为不久的将来全厂的搬迁打基础先头接应。人们每天都在兴致勃勃地议论,什么时候轮到自家。1990年父亲被调到深圳工作。那个年代,流行内地企业在特区设立“窗口企业”。1992年我来到父亲身边,永远地离开了那个山坳。一年多以后,家人团圆。后来,父亲说,老厂的人全搬去贵阳了,原来老厂留下极少的人看守。再后来,关于老厂的消息越来越少。终于有一天,消息传来,老厂废弃了。
2000年大学毕业前夕,我曾经随父亲出差回过一次贵阳。原来083基地的几个下属厂合并在一起,成为一个超级大厂。我的小学同学们基本上都留在了新添寨。我组织了一次同学聚会,把大家召集在一起,才知道每个人的人生可以用“剧变”来形容。留在那里的孩子们,只有考上大学,考出山沟,人生才有发展的多种可能性。剩下的那些,大部分人的命运几乎可以完全预见,“一辈子就窝在山沟沟里”,接替父亲或母亲在原厂的职位,早早结婚生子,继续轮回简单的生活。命好的,可以找一份不错的体面的政府机关的工作,人生也算是步入正轨。而某些传闻让我大吃一惊,某某某据说被拐卖到农村,给人生了孩子逃了回来,以后就疯疯癫癫;某某某改名换姓,现正因运毒而在逃。命运如此弄人,我可以想象一个城市的孩子鲜花般美妙的未来,但是类似《青红》中反映的那些三线子弟的命运,真实残酷地让人感觉不真实。考上大学的,则一概音信全无。为什么那么急切地想要和这里断绝一切联系,究竟是什么原因?
同学们七嘴八舌的告诉我,老厂怎么样了怎么样。老厂没了,成了采石场了;学校没了,成了养鸡场了;17号楼没了,怎么没的?就是没了……新添寨不是我记忆中的那个873,我告诉自己毋须再回首。
2003年我曾辗转回过一次老厂,是一股力量推着我去,似乎有些情愫未解开,要去求解。随着目的地的靠近,我忍不住一阵紧张。终于,熟悉的三叉路出现在眼前。当年路旁的小树如今长成了大树,我一人环抱未果。儿时的生活片断一幕幕伴随着眼前的物景不断涌现——学校操场上打过雪仗,回家的路上用梧桐落叶“拔过根”,灯光球场溜过旱冰,林家铺子吃过肉沫粉,后山上“练过武”、偷窥老鹰、采过蘑菇、捞过小鱼……那个曾把我摔成“熊猫眼”的陡坡还能依稀辨别出……可是,真的,都破败了。房子没有了人气,残旧得飞快。原来的副食品商店被一支武警部队驻扎。他们都好奇地打量一个女孩,在这样一个时间,带着异样的眼神,只身来到一个已经废弃的厂区。我朝他们笑笑,跟他们说,仿佛也在和自己说:我原来住在这里。
今年5月份,北京。我带着父母又去了一次798。父亲难掩兴奋之情,连声感叹,行程匆忙,未能尽兴,实乃遗憾。说起798、718这些兄弟厂,父亲如数家珍般娓娓道来。
天气甚好。我看着父亲在798中穿行疾走的背影,唯恐看漏一处的模样,完全不像一个已经年近60的病人。我猜,父亲16岁读大学,21岁大学毕业,将一生最美好的22年青春都献给了三线建设,他——应是无怨无悔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