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年代,丰富了我的故事,而我的祈祷,是不要有人再重复我的故事。
一、
四面的秃山把这里围成了一条山沟,如果这里没有这个三线军工厂,也许这条山沟里就不会有人烟。
我在大学的档案是直接寄到这里的,档案里有我大学本科毕业的证明,在没有档案就不可能有活路的那个年代,我走进了这条山沟。
直接来到了工厂的大门口。门两边站着荷枪实弹的警卫,高墙上拦着电网,从外表上看去,这座工厂象一座庞大的监狱。
我把介绍信递给了警卫,警卫并没有让我进去,他进了收发室拿起电话,过了一会,一个身材瘦小,干部摸样的人从厂内向我走了过来。
“你是欧阳吗?”
“是的。”我微笑了一下。但他没笑,脸皮绷得很紧,于是我只好尴尬的收敛了笑容。
靠着厂门不远是庞大的政工楼,工厂的干部处就在这座政工楼里。进了办公室,这个干部摸样的人往身后的木椅上一靠,并没有给我让座。
“我看了你的档案了,你的家是沈阳的,对吧?想到这里来工作?”他瞄了我一眼,脸上毫无表情。
没等我说话,他又说上了:“你要想好了!你要报到了,我们就不会再让你走了,你就要做好一辈子扎在这儿的准备!你没想好,你今天就不用报到,爱到哪儿到哪儿去,什么时候想好了,什么时候再来。”
这位干部冰冷的表情,就象对待一个被提审的犯人。
靠!神气什么呀?如果不是不报到我的本科毕业的档案从此就和我再无关系,如果不是不报到我就再没有生存之路,我怎么可能硬着头皮到这么个破地方来?这是国家分配,我不得不来!怀着满腔的无奈,心里骂着他娘,而到了嘴边却变成了无可奈何的三个字:
“我报到!”
二、
职工的独身宿舍,坐落在离工厂不远的土坡上,几排砖头垫出来的小路蜿蜒通向坡顶。我在前面扛着行李,瘦干部跟在后面,象一个押着犯人的狱警。宿舍是一排砖房,十分破旧。进到我的房间来,房间里是上下铺,不到十四平米的面积,住了八个人。还没到下班的时间,屋子里没人。
管理宿舍的,是一位年约六十的老头儿,据说和厂里的哪位领导沾点亲戚,他每天上班的主要工作,就是负责管理单身宿舍摆在公众电视房的唯一一台电视机。当然不负责修理,只负责开机关机,而且还定点儿。十四寸的黑白电视机,其苍老的程度不亚于老头儿,经常出毛病,出了毛病,老头儿便整天的没事儿做。
“晚七点到十点,你可以来看电视。” 老头儿这么说。
铺好了床铺,同老头儿聊了会儿天,就到了下班的时间,拿着从家里带来的饭盒,顺着砖路下坡,便到了专门为单身职工准备的食堂。食堂只有两个房间,一间房是厨房,另间房摆着两张木桌。两口大锅,两张木桌六个长凳,几乎是这里全部的家当。
打开锅盖,这里的做饭师傅对白菜汤的概念是完全从字面上理解的——除了水面上飘着的几叶白菜,便是汤。尝了一口,不禁对做饭师傅产生感激,竟然放了盐,有咸味儿。再揭开另一口锅,热气蒸腾——高粱米干饭。
用饭盒盛了半下高粱米饭,再倒进白菜汤,于是我便成了手艺更高的厨师,瞬间便制作出了高粱米汤饭。
人们陆续地进到了食堂里来,有从外边买了咸菜的,便把咸菜摊在桌子上,享受着比别人显然奢侈的晚餐。凑过去套了近乎,然后假惺惺的在半推半就里捡了几块咸菜放在自己的饭盒里,并十分道歉的说,竟然忘了在路上,也买上一些咸菜给大家改善生活。
“分到了什么单位?”人们显然对我这个恢复高考后首批进厂的大学生之去向很感兴趣。
“企管处。” 我说。
“这么年轻有为的大学生,怎么分到了那儿?那是一个混饭吃的地方,没什么正经事儿做。” 大家这么说。我觉得尴尬,便和大家解释,因为我不是学炸药专业的,到这里专业完全不对口,又不得不服从国家分配,只好被安排到这样一个单位,养起来了。
心里便很酸楚,上大学时胸前别着大学校徽,在人们羡慕的目光中洋洋得意的情景,依然历历在目。考上大学那阵儿,家里欢腾得如过年一般,青年点的哥们儿们还因此提前杀了一头本该在过年才准备动刀的猪,女生们帮我洗净了满箱子的衣服,几个哥们儿,兴高采烈的陪着我到县里去办手续,大家狂欢到深夜,第二天又熙熙攘攘,把我送出八里路。
他们知道吗?我如今大学毕业了。可是我们大学的领导,喜欢出出风头整整景,便把我们整整一届的毕业生,全部分配到了全国各地最艰苦的三线地区。四年的寒窗苦读,等待我的,是比我当年下乡还要艰苦的地方,专业不对口,二十多岁便被养了起来,而且是用白菜汤高粱米干饭养。
我不知道我是应该胖,还是应该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