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在二月,我随朋友前往上海吴泾二村姨妈家游玩。我们坐在空调车中向着沉沉落日的方向驶去。小车行驶在乡村的小路上,不得不放慢速度以免颠簸。车窗外远远地出现两个人影,一个老妪和老农。他们背对着太阳,缓缓而行。老妪精瘦精瘦,一身破旧的衣服被晚风摆动着,显出几分寒酸;花白的头发却不屈地与风周旋着。她背上背着一捆东西,仿佛是从地里带回的什么,两手都搭在右肩上,紧紧地抓着绳头。或许因为负重,她瘦小的身躯向下弓着,显得格外地单薄。可当她与我们的小车相会时,她的脸上却洋溢着灿然的笑,显得十分满足和坦然。老农则与她有两步之遥,肩上扛着一柄镢头,悠然地跟随着她。这当然不是什么农家乐,我小时候是在山沟里长大的,深知农家的滋味。在整个山沟生涯中我都不曾这样笑过,何况当时是那样年轻。看着这对老人,我只觉得心被什么触摸了一下,一种难以言说的东西掠过心头,就是在今天我仍然感到很多东西难以言说。
数十年的风雨,他们一定经历过很多磨难,就是和我们相遇的那一时刻,如果用现代人的眼光去看,他们仍处在贫穷之中,可他们的那种坦然却是真实的坦然,那份满足也是真实的满足。我们何曾这样坦然过?满足过?为了一个岗位、为了一点钱、为了一份说不清的情感,或者根本就不为了什么,我们常常觉得满世界的人都亏了我们、觉得自己是天下最不幸的人、觉得自己蒙受了天下最大的委屈。生命在我们手中总有几分晦暗。我们很难从心底发出真诚的笑。这对老农用他们的方式折射出我们这种人的卑微与可笑,更用他们的方式诠释了现代人对幸福与快乐的把握及理解能力是多么低下。我们其实已经被生活磨练得只知个人痛苦而感受不到幸福,只知个人坎坷而不知命运青睐,只知收入微薄而不知收入本应与汗水对称;我们中的一些人已不惜用花架子去骗名、骗财、骗利、骗色。所以即使有电脑、空调、楼房、别墅、小车等等,都帮不了现代人。现代人已经丢失了正常的感知能力。
我不知道这对农人是否夫妻。如果是,他们理当度过了金婚。在漫长的岁月中,他们一定不曾担心过第三者插足、一定不曾互赠鲜花地浪漫过,也一定不会花几千元去拍结婚照。可他们却把握住了爱情,没有被爱情播弄。如果他们只是情人,那么他们的这份情也不是城中阔老、小姐式的。他们除了自身以外大约一无所有,他们才是真正注释了本来意义上的情人二字。但我不相信这样的年龄、这样的身份、这样的处境中的他们会去找情人,只是从与他们相遇的身影中感到了:幸福其实和物质的丰富及知识的把握并没有太多必然的联系。否则,我们就不能说真正意义上的平民有时过得也很幸福,也不能说一些物质匮乏的古人特别是远古的人也曾幸福过。幸福更多地要靠心去理解和把握。
最让钦佩的是这对老人到了风烛残年,依然能够这样平和、这样坦然地劳作,仿佛人生刚刚开始,对未来充满了憧憬。无法知道是什么力量在支撑着他们。或许他们从来就不曾考虑过这种不是问题的问题反倒能一以贯之地生活,并在生命接近消失时仍然乐观和坦然,自信地演示了这生命的晚唱。
于 2002.08.01 14:41 发表在随笔小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