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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逝的花开岁月
为什么我这么悲伤呢，那里不是我的故乡，也不是我曾经工作过的地方，我从来没到那里，但是，越接近它，我却越心生凄凉，我是怎么了，好累，好累------！
沉沉得、仿佛瘫痪了一般，我斜躺着，迷糊中，老公的声音时有时无：“二十年了，自从离开那个地方，我就再也没回去过，我恨那个地方，但不恨那里的人！”
我抬起沉重的眼皮看看正在驾驶的他，他直视着前方，那个他将要去的地方，我无力的闭上眼睛，头很痛------！
是白天在古镇顶着太阳拍照中署了吗？我怎么这么难受！
昏睡了一阵，也不知车开好多久，睁开眼，车很少，而婉延的高速路似乎没有尽头。 白天炽燃的太阳正在缓缓西下，光线依然在车窗外晃晃地照着，在冷气车里，我觉得很冷！
早晨的时候，老公在家里仿佛心事重重，欲言又止，转了几圈后，说：“我想回原来工作过的军工厂一趟。”
我看着清早就起来徘徊的他，淡淡地说：“去就去吧，你安排好时间就行了。”虽然心里觉得他的提议有些突然，但知道那是他的心结，他并不是在征询我，他一定会去的。
巧的是，在广东退休的师傅师母无牵无挂，四处游玩，昨天刚好也到了都匀，在原来厂里的徒弟家里住下，听说老公也从深圳回了贵阳度假，一打电话，立刻说他去约原来一个车间的师兄师姐们，这样老公把原先还有些犹豫的心情坚定了下来。于是在按计划全家游览了青崖古镇后，在下午四点半，接着又向一百多公里外的都匀出发。
其实从古镇回家时就觉得身体突然不适了，头晕、身体很疲倦，但硬撑着上车陪他走这一趟，不放心他一个人去那么远的路，怕他情绪低落-----
曾经，他逃避那里的人，不听那里的事，当他花了六年，好不容易在深圳立足，可以回去办调令时，他没回去，是他的父亲回到那偏远的军工厂，把手续办好寄回给他。
他车开得很快，他要赶在太阳落山前回到工厂，一路，师傅不停的打电话问到哪里了，当车终于到都匀市里时，他没有直接去酒楼，他告诉师傅和师兄师姐们，他一定要回工厂一趟，他们无语，只好等他。
有一年，我们带女儿从深圳开车回贵阳，都匀是必经之地，那次，他下了决心要回去，可是到了都匀，在饭桌上，听完师姐的一席话，他放弃了。师姐说：“不回去也罢，回去可能把从前美好的印象全抹去了，现在那里几近荒芜，厂里人去楼空，有办法的都走了，留下来的生活极其困难，有的困难到要到当地农民的地里偷红薯，被抓到了，看着偷的人比他们当农民的还困难，也就放了。”我瞪着眼睛，不敢相信有这样的事情！
那是春节期间，贵州最冷的时候，在阴冷潮湿的夜里，我们连夜赶回了贵阳，老公的心情也如夜那么暗，天那么冰！
“快到了，前面那个油站还在。”可是应该从哪条路走呢，老公还是有点不记得路了，停在油站看了看四周，他找到一个小路牌，右边是摆芒，哦，那应该是从左边走。
我们从左边上小坡，一条老路出现在眼前，两旁的树木高大直挺，在夏天最好的季节里枝繁叶茂地遮蔽着将要下山的阳光，贵州夏天的气候是很凉爽的。
“这条路是厂里唯一通往都匀火车站的路，春节厂里放假了，没有车子，我们在寒冷的雪地里走几个小时到火车站乘车回家。”
我依然浑身乏力一动不动地靠着车背躺着，头脑却清醒了，想着这么长的路，一步一步在雪里走过，那是一种怎样的心情呢？
我也是在厂矿长大的孩子，虽然厂部也算是山里，可是比起老公的军工厂，我们到通往省会的火车站，走路只要半个小时，而且因为厂里的效益好，厂里还经常有车送到就近的市区。也许正如老公所说，军工厂都是这样，都在很偏僻的山里。
到厂里水库时候，从桥上看下去，夕阳红红的在有些凉凉的空气里挂着，仿佛为了老公这一趟走得不易，一直等着，等他完成心愿再落下去。
通往厂里的路看来很久没有人维护了，坑坑洼洼的不平，路两旁杂草丛生，毛毛的芦苇在傍晚的风里轻轻摇着。
开始接近厂部了，水泥厂路依然在，令我愕然的是，路两旁居然全是高大的梧桐树，浓密的手掌形树叶，一片片伸满了路上的空间，居然从来没听老公提起过这里还有在我眼里充满浪漫色彩的法国梧桐。
车在树荫下缓缓行走，偶而有人驻足看着我们的大别克车经过。在一个路口，老公看到前面一个步履蹒跚的老头，在头发花白的老伴搀扶下走着，他有点激动地说：“哎呀，我认识这个老头，可是我想不起他叫什么了？”，他看着他们，他们淡漠地看了一眼车子，然后呆呆地从我们车旁经过，他不会想起了，这个开车的人曾经也是他的同事。
我像一个病人，依然沉沉地躺在车上，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了？被动地随着车子的行驶，穿过全是长满法国梧桐树的厂路到达厂部大门口。
老公没有直接开进厂里，而是转弯把车停在厂门口的蓝球场上，没有人，只有麻雀在地方站着，见我们车来了，飞上旁边平房的瓦上，老公说：“那是原来的俱乐部”，“那是我们的食堂”。
我有点摇晃地从车里踏到地上，和老公一起站在空空的球场上，球场边四周的梧桐树绿绿的，他指着山上的二三排平房其中一栋红砖的说：“那是我曾经住过的宿舍。”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怎么好像是住在玉米地里呢？此时荒荒的山坡上，收市的玉米地里，残杆败叶的玉米包玉米须怏怏的垂着。
“你们原来也这样住在玉米地里的吗？！”我觉得有点不可思议。
老公说：“是的，还在夜晚的时候对着玉米地撒尿，宿舍没有厕所的。”
“我现在相信你说没在厂里谈过女朋友是真的！”
“恨这个地方，就想离开这里，如果找了女朋友就走不了啦，所以一直没找。我们是分配到这个厂里的第一批大学生，是这个厂里很多女孩子的理想对象，但我们大部分不敢找，只想离开这里。”
老公是文革后恢复高考时的第一批考上大学的应届毕业生，78级的，他的父亲是学水电的，为了建设水电站全国四处流动，而且全是在很艰苦的环境下工作，太苦，不希望自己的下一代像自己一样四处流动奔波，那时仿佛祖国建设三年大见成效，觉得会很需要化工方面的人才，毕业后可能分到大城市，于是让儿子报了化工系（老公班上当年22个人考上大学，只有一个学了父辈的水电专业），谁知等老公毕业那年全部分配下到基层，到了都匀这个偏僻的山沟里，生产雷达的军工厂。
我不是他同龄的人，但我也是厂矿的子弟，但我们是有一二万人的大矿厂，而老公他们这个厂才二千多人，因此资源比我们缺乏很多，于我有很多不可想像的地方，但那些都是真实的。
我们上车向厂大门驶去，看守大门的是一个五十来岁的中年男人，他开了一半有些生锈的铁门，问我们来干什么？老公说：“来看看”，他有点奇怪地问：“有什么好看的？”老公说：“我曾经在这个厂工作过，就是过来再看看。”看门的有点疑惑地打开大门放我们进去。
这是星期四的时间，厂区里却到处空空的，一排排的车间门口是成堆的白色薄木板和桉树的落叶，听说租给一个做复和板的厂放这些东西。
车开到最后一栋楼前面被堆满的板子堵住进不去了，而那正是他原来的电镀车间，他下车有些惆怅的看着，而我不知怎么回事，还是不能动一般，只在车上躺着，看老公站了一会，有些无奈地返回车上，按原路回去。
出大门的时候跟守门的聊了聊，他退伍后来的，老公那时还没走，但也不认识，他说厂散了，只有他继续返聘在这里。
太阳已不见了，只有余辉留下的灰白天空，我以为回了，他的师傅已经打了好几个电话来问，老公却继续拐到另一条小路上去，他说：“那边是后来厂里为照顾我们分配的一间二人房，是结了婚的职工的宿舍区”，途中经过一栋孤零零的充满黑色油烟的二层楼房，一楼放了很多煤球，脏脏地堆着，二楼上看到两个好像衣着凌乱的人，在房门口烧煮东西，老公说：“那是女单身宿舍”，我忽然觉得有些心酸，不知原来是不是也有新的时候，如今真是不忍目睹！
头晕沉沉地，没有一点好转的迹象，车停下来，老公拿了相机下车走到靠近又是一片玉米地的地方去拍他曾经住过的地方，我昏昏的躺在车上，手脚不能动，只脖子眼睛转动着打量这个宿舍区，好像只有十几栋楼，每栋三层，楼都残旧了，风吹雨淋后的斑斑驳驳，三楼一户人家的阳台上，几根杆子上还挂满了老玉米。
这是他们的粮食吗？他们曾经是当地农民羡慕的国家职工，有金饭碗，能与他们厂的人联姻是一件多么值得炫耀的事，厂里的人曾经对当地的农民也不屑一顾吗？可现在返过来，也许他们羡慕农民还有地可以种粮食，不至于挨饿，而他们除了一点少得可怜的退休工资，什么都没有了。看着这已被抛弃的军工厂，我相信了有人会去偷农民的红薯。
两个大妈在车旁边说：“他在拍什么呢？有什么好拍的？”像是跟我说，也像是两个人之间的对话。
我看看她们，又看看正在拍照的老公，太阳的余辉中，人到中年的老公衣着得体，在傍晚的逆光中显得健硕和挺拔，而旁边的两个大妈显得憔悴很多。
她们终于忍不住问我，我没力气解释，忍住头痛小声说：“他原来是这个厂的。”她们听了很惊奇：“是那一个啊？叫什么名字？”我看看她们没回答，等老公来自己告诉她们。
老公拎着相机走过来，聊起来，其中一个人的丈夫是他们原来一个车间的，北京转业回来的军人，刚走过去，却谁也没认出谁！
老公上车，调头，我让他开着的车窗，把车尾两个大妈的话随风送了进来：“他们有本事出去了多好，有房有车，有权有势！我们没本事的只能留在这里。”
听着这最后飘荡在风中的话，想解释，却觉得这是无法解释得清楚的事情！
像老公这样没有家底，没有后台，好在算是有文化的一代，在这个厂最鼎盛的时期离开，是下了义无返顾的决心。在深圳认识老公的时候，他穿着破背心追我，在背井离乡、人心难测的陌生环境中，两个异乡流浪一穷二白的人相遇，不求富贵，只求人海中能感受到的熟悉和温暖，因此老公常常说我们是患难过来的夫妻！
未离开过家的人又怎能体会呢？！
我躺在车上忽冷忽热，想呕，头痛，冒汗！
穿过法国梧桐站满的水泥路，它们仿佛在默默的为我们送行，我们又看到那个巍巍颤颤地老头，我们走，他又回了。
行驶在这山间的杂草丛生的小路，天空在我们回厂里兜兜转转的一个小时里，居然好好的没有暗下去，只是灰灰地，有些冷冷地泛着最后一线亮光。
我病怏怏地说：“我怎么感觉不是为了陪你来，而好像是你在送一个将要离世的人来走最后这一程呢，我怎么这么累呢！怎么好像病得很厉害！”老公不许我瞎说！
可是最终在走过水库，爬上大路，只能遥望厂区的时候，我让老公停车，在路边狂吐起来，翻江倒海般的。
老公拿了一根烟站在车旁边抽着等我，就着太阳的余辉，望着军工厂的方向，我爬上车后，他扔下烟头，用力踩了踩：“再也不会来了，永远不会再来！”
进到都匀市里，已经晚上8点多，天完全黑了，而吐完后的我更加疲倦了，我说：“等一下你去吃饭，我在车上睡觉，不要叫我。”可是到了吃饭的地方，他的师傅早已在楼下等着，看到好久没见的徒弟，兴奋地说：“一招集，居然来了十多人”，师傅师母我都是见过的，他们到深圳时，我们也接待过，所以没办法，勉强笑着一起上楼了。
饭桌上坐满了等候已久的人，他们车间女的特别多，除了师傅和一个师兄，其它全是女的，他的师傅师母高兴地让老公一个个猜是谁，二十年年，看还能不能对上号。
我是实在不行了，坐都坐不住，一口饭没吃，睡到旁边沙发上去了，也没办法顾及礼仪了，想来他们看我那病怏怏地样子，心里会嘀咕当年打死不在厂里找的车间团委书记，怎么找了个病老婆吧。
睡梦中，听到他们好像热热闹闹地劝酒；醒的时候，听他们回忆往事，说起曾经暗恋的对像，酒喝多了，有人上厕所出不来了。
过了多久呢，饭局终于结束了，在楼下等车的时候，清冷的晚风中，我默默地，脑海里是饭局散时，在昏暗的楼梯间，看到她们师姐师妹在楼道里算钱，分摊饭费（老公掏钱要付帐，她们不让老公付）。
散了，走了，夜晚空旷的马路上传来师姐们依然响亮的步伐，她们手挽着手赴了一场二十年后的聚会，而老公和师父师母对她们广东之行的邀请不知她们什么时候才能成行。
此时已快到午夜十二点了，送完师傅师母回去，我却开始想吃东西，但只有饿着肚子往贵阳赶，长长的路上开始清醒起来，为最后道别时自己同情心泛滥羞愧。
当其它人走后，跟师傅师母和老公说：“你们原来那个厂真是太偏僻了，而且也很小，还好你们都早离开了！不然现在不知怎样！”
可是师母却给了我一个意想不到的回答：“你不知道，我们在那里呆了二十年，你老公呆了五年，当初，我们才去时，那里的山上，满山遍野都是果树，到春天时开满各色各样的花，白的梨花，红的桃花，香得苹果花；到秋天了，各种果树上果实累累，让人欢喜得不行，那里的苹果又大又好，还曾经出口国外呢！”听完，我真是无法与今天傍晚所看到的一切联想起来。
可是看着师母那一脸幸福的回忆，想着厂里种满的法国梧桐，我相信师母说得是真的。我这一代人，没有经历过那样的岁月，只看过影视和文学作品里的描绘，而今天真切感受到的又是衰落以后的景像，而曾几何时，那偏远的山沟里也曾住着一群充满热血的年轻人，在物质虽然缺乏的山沟里，却精神充实，朝气蓬勃的为了祖国的事业贡献着自己的青春和热血！
那些花开满山的岁月已经成为历史，成为历史传承下来的也许只有这些回忆了！而有一天，也许这些回忆也将在后人的生活中消逝的无影无踪！
繁锁的记下这些，是为了那些消逝了的花开岁月，也曾经感动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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